值北大校庆一百周年之际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新近推出了陈平原、夏晓虹编的《北大旧事》一书,集“老北大人”的回忆文章数篇,虽多是轶事,却也蕴涵着老北大的真精神,体现了北大人的价值倾向与精神追求。我们从中摘选朱海涛1944年写的一篇以飨读者。
“偷听生”是好学的。相形之下,正式的北大生反不来上课,岂不是太自暴自弃了吗?从而有人编出了一套说词:“北大三部曲:投考时是‘凶’,入校后是‘松’,毕业肚中‘空’。”此中得失,不妨细细道来。
每年夏季,天下英雄,会于燕市。这些才出高中的青年们目标类皆集于北大与清华。因此两校有着最优先的机会选拔最优秀的学生。通常报考的人,在北平一处即在三千以上。但录取的名额一总不过三百多人。两者比例的悬殊至少是十与一。当你走近大红楼,看着无数无数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涌来,蓝布大褂,西装,学生服,墨盒,自来水笔,三角板,圆规,漂亮的,不漂亮的,城里人,乡巴佬,黑压压的将大红楼围住,在心灵上你就不因不由的受了威胁。当你依照准考证的号数,也许是三千五百八十一吧,找你的座位时,好容易才寻着了,门口:“第五十七试场”的白纸条,也自然而然地引起你的惴惴。这时毫无他念,一心一意只有许愿,“如果让我考取,我一定不再像从前那样马马虎虎,我要特别用功,十分守规矩!”偏偏题目有时却故意古古怪怪的为难。
所以“凶”字是有相当根据的。
待到榜发,竟然高中,自然欢天喜地。盼到注册那天,一老早就去二院等着;报到,缴费,选课,一切手续办妥,最后记起去买了那个愁眉苦脸的北大证章,将它向帽子或大襟上挂起,眉花眼笑地走出大门,昂昂然成了“北大人”了。可是,从此也就很少人来管你。
你爱住在学校里,可以(只要你有办法弄到房子);你住在家里,也可以;你爱和你的爱人同住在公寓里,更可以。你爱包饭,可以;你爱零吃,也可以;你爱吃一顿面,再吃一顿大米加包子更可以。推而至于:你爱上课,可以;你不爱上课,也可以;你爱上你爱上的课而不爱上你不爱上的课,更是天经地义的准可以!总之,一切随意。
就这样,在五分钟步行可到的东安市场里,只要你愿意晃晃,就可以将四年晃过去。所以,“松”字也是有相当根据的。
但是,“空”字毕竟得重予考量。真正“空”的人究竟还是少的。为什么呢?因为虽然我上面将“松”字的极端,不为亲者讳的坦白写了出来,但对于大多数人,北大之“松”却成为了一种预防疾病的抗毒素,甚至对于许多人更是一种发挥天才的好机会。
北大的教育精神是提倡自立,自主的。进得大学,年纪有那么大了,应该懂得了辨别是非。给你抄书机会你不抄,那才是真有读书心得的人。将你搁在十字街头受那官僚封建腐烂的北平空气薰蒸而不染,那才是一个真能改造中国的人。关在“象牙之塔”里受尽保护的,也许出得塔门,一阵风就吹散了。但丢在社会的洪炉中七上八下锻炼过的北大生,却也许甚么都可以不在乎。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,宿舍的大门是锁不住人的。而事实上,近年浓厚的学术空气使大家的志趣都倾向于学术的竞争,没有心,没有时间,也没有精神去注意声色狗马。到市场里听四年戏的时代到底过去了,而“松”的唯一结果却是天才的充分发展。
北大有一种特别规定,入学考试如果有两门惊人地出色,则即使总平均不及格,仍旧可以取录的。入学的第一年就分系,不必读多少普通课程就可以选专科。所以显而易见是一种鼓励天才的教育。其实就是全付精神研究学问的时候。我们常听说某某人英文考试年年不及格,以至于毕业都成问题,但在国内研究金文的,他已是权威学者之一。也听说过某某教授开讲中西交通史,第一堂就有位同学呈给他一部自著的中西交通史稿,使教授为之变色。这种人才是别的学校不易产生的,而北大所在皆是。
北大和清华是正相反的。清华门门功课都要不错,个个学生都在水平线上,你不行的非拉上来不可,你太好的也得扯你下来。北大则山高水低,听凭发展。北大出的特殊人物,其多而且怪,也常是任何其他学校所赶不上的。
所以“空”字得予以保留。多年来的北大贡献可以证明这个字的不确。